听见有门开的声音,蓝湛下意识的顿了顿手上画画的动作,墨汁汇聚笔尖,凝成一小滴,落在纸上晕开,毁掉了他画了一下午的画。


(资料图)

他没有抬头,搁下笔皱着眉头看这那片墨迹。

虽没看,他还是能感觉到那人大概是在门前踌躇了一会儿,才走了进来。

魏无羡走近了,去看那副画,画的还是从这间屋子的窗子看出去的那片山坡和小溪。

蓝湛见他走过来,一声不吭的往后退了退,脚上的锁铐发出一阵脆响,他坐回床榻上。

自从上次他被绳子磨破了皮,魏无羡就松开了他的手,转而在他脚上带上了锁拷,用一根长长的铁链连接床榻。

他仍然过着如同囚徒一般的生活。

蓝湛画画的桌子是特意搬到床边的,因着他的活动范围很有限,但是这样确实也不大方便,他原本就不大的活动圈更小了,加上他本是男身坤泽,不算娇小,和一个高大的乾元一起挤着,怎么也拉不开距离。

魏无羡拂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从怀里掏出两本话本来,又摸出一个兔子木偶,做工十分精巧,关节处还会动,他献宝一般把这些递到蓝湛眼前。

蓝湛把脸转向一边,看着屋里摆放着的,写着蓝曦臣名字的逝者牌位,并没有半分理会他的意思。

于是魏无羡闪着光点的眼睛黯淡下来,放下了伸出的手,随手把兔子木偶放在桌子的一角。

哪里其实已经堆了一小堆东西,除了兔子木偶,还有修着漂亮图案的荷包,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簪,柳枝和鲜花编成的花篮,现下已经枯萎了,还有苇草编的蚂蚱,精致的银丝香炉……各式各样的,或贵重或廉价都有。

魏无羡从怀里掏出贴身的钥匙,打开了他的锁拷,他并不时刻都锁着蓝湛,因为尽管那副锁拷他特意找人定制,让它不那么沉重,可是如果戴上一天,还是会在蓝湛细白的脚踝上留下一条红红的压痕,也因为听人说路走的太少会影响正常行走的能力,所以他在家的时候就会打开它,然后拉着蓝湛的手在院子里转上几圈。

但他看见那条红,打开锁拷的时候,心底就会泛起强烈的难受。 

“你就别想着离开我了行不行?”他哀求:“只要你说你不离开我了,我就不锁着你了,我们好好过不行吗?”

蓝湛仍旧以沉默作为回答。

从那个疯狂的夜晚,到现在有一个多月了。       起先的几天蓝湛被他折腾的太狠,那处上了几天药,人也下不来床,只整日的躺着,魏无羡本以为他会极其反对自己给他上药,但没想到蓝湛并没什么反应,他只是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不聚焦的望着头上百鹤莲花的帐幔,随他怎么折腾,像是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

他在那几日的时间里,本就并不算圆润的体型愈加消瘦,连眼窝都变得深了一些。魏无羡很着急,自己折腾着给他张罗饭菜,然而他似乎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几次下来就放弃了,雇了附近村子里的一个寡居的哑姑来,负责一日三餐。

后来蓝湛身子好些,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是问他,你就不怕我寻死?

魏无羡抱住了他:“你要是死了,我就疯了,不保证蓝叔能安享晚年。”

蓝湛被他抱的很紧,挣脱不开,张嘴在他的肩膀上咬去,直到咬出了血印。

然后他的第二句话叫他找个手艺好的匠人,再描一副蓝曦臣的牌位搁在屋里。

魏无羡起先不愿意,他实在不明白凡人为什么喜欢让一个死去的人不断不断的干扰自己的生活,也不明白这么折腾到底有什么意义。

人死了就是死了,生者的一切和他们半分干系也没有。

“明明看见他就会很痛苦,那忘掉他不就好了,反正你永远也不回姑苏了,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蓝湛仍然是不大有表情的样子。

他说:“我就是要永远记得。”

永远记得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失去了至亲,失去了家庭,记得他是怎样爱错了一个人,落得如今下场,永远别再犯一样的错误。

魏无羡拗不过他,应了下来。

这就是他们一个月以来的唯一一次对话,再后来,不论他说的什么,蓝湛始终都是沉默的。

他以为自己应该不会在乎那个牌位,可没想到并不是,尽管他仍然不信奉亡者魂灵会一直看着他们,可当蓝湛每日祭拜他的时候,蓝湛沉默的看着它的时候,魏无羡就会感觉到一阵恐惧。

他恐惧蓝湛会一辈子沦陷在这种背德感里,再也出不来。

哑姑敲了敲门,示意饭已经做好了,她几乎不太进屋里,因为她第一次冒失了,进屋的时候看见屋里床边坐着一个清瘦的少年,被两根一指粗的铁链栓在床上,觉得毛骨悚然。

但是今天她等了一会儿看见屋里没人出来,只好踌躇着推开门,探进去一个脑袋,再次敲了敲门。

屋里正诡异沉默着对峙的两个人终于抬起头来。

魏无羡反应过来,态度温软了些,又握住他的手。

“走了,吃饭,我今天特意让哑姑买了条鱼,给你炖了汤补身体。”

蓝湛把手抽出来,自己往外走去。

哑姑是很能干的,魏无羡不缺钱,因此他们的每顿饭都很丰盛,也是变着花样弄的。

但蓝湛仍然不是很有胃口,只吃得下一小碗蛋羹。

魏无羡盛了一碗鱼汤给他,道:“趁热,亮了腥。”

蓝湛无意识的微微皱了皱眉。

他本来还算是喜欢吃鱼,只是大抵今日胃口不好,闻着这味道就一阵反胃。

但是他抬眼看魏无羡一直在看着他,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他这样毫不遮掩的眼神,几乎就是一种强制性要求的信号。

所以蓝湛还是端起汤慢吞吞的往嘴里送。

他咽了两块汤里的豆腐,恶心的愈发厉害,不得不放下,转头弯腰,掩口一阵干呕。

魏无羡也皱着眉头,放下筷子帮他拍背:“你是怎么了?哑姑这汤也没熬的很腥啊。”

蓝湛低头缓了片刻,低声说:“我真的吃不下。”

这算是一种示弱,一种请求。

魏无羡叹了口气。

“吃不下就算了。”

蓝湛于是起身回床上躺着了,他许久没有束发,头发温顺的洒在枕上,尽管天气转凉暖了些,但蓝湛仍然盖着很厚实的被子,整个人都陷在一团柔软的被子里。

魏无羡匆忙扒拉了两口饭,见哑姑已经走了,便简单擦洗了一下,挨着蓝湛躺下来。

蓝湛显然是已经睡着有一会儿了,他似乎真的非常疲倦似的,此刻并没有完全醒来,只是模糊的哼哼了两句,往里缩了缩。

魏无羡转头看着他一张安静的睡颜,一天游荡在外费尽心思找可能会讨蓝湛开心的东西的那种疲惫被扫去了,他并不很困倦。

但他不明白,蓝湛以前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他因为一根挂在高处的祈福绸带而眼睛发亮,而现在无论他每天花了多少钱,多少心思,却始终见不到他一个笑脸。

他们现在这样也算爱的范畴吗?

魏无羡想。

他很怀疑这件事,又想起那天晚上他抱着蓝湛低头时候落下的眼泪,还有同时感受到的体内禁制的巨大波动,似乎在告诉他他终于真正的感受到自己所谓爱的情绪了。

想到禁制,他很快又想到了他最初来人界的目的,竟然有些模糊。他忽然发觉自己真的很久没有想过这件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行事准则不再是达成目的,也不再是天道规则,而是心里发疯的念头。

他不愿意放开蓝湛,不是因为他是解开禁制的关键,而是因为想要他。

他曾质疑弱小愚昧的凡人为何繁荣千万年不断,可至此好像明白了些。

凡人大概是比神要勇敢。

隔天魏无羡起了个大早。

他决定回一趟冥界,一是要再观察一下禁制是否真的有所变化,二是大祭司传信说冥族内有两个部族发生了纷争,难以调停,他太久没有回冥界了 ,几乎已经丧失了作为冥主的责任。

蓝湛也意外的醒的很早,他在魏无羡的陪伴下梳洗,魏无羡从前不会给人梳头发,如今却已经梳的很好。

魏无羡在镜子里看着他,说自己可能要出门一段时间。

他其实并不寄希望于蓝湛会搭理他的话。

但没想到蓝湛意外的抬头也看着他,问了一句:“多久?”

魏无羡有点受宠若惊:“两个月。”

蓝湛把脚腕上的锁链晃的叮铃作响:“我一直戴着?”

魏无羡看着那锁链,犹豫了半晌。

“我会把钥匙交给哑姑,但如果你逃走了,我……”

“你不保证叔父的安全,我知道了。”蓝湛的眼光像是一摊没有风吹过的死水:“其实我早就想说,为了叔父,没有这根锁链我也是不会逃走。”

从他拿蓝启仁来威胁他的那一刻起,蓝湛就意识到,魏无羡身上有种蔑视一切,无牵无挂的疯,这种疯劲,但凡他还有牵挂,就不可能硬碰硬的对抗。

魏无羡走了,解下了他的枷锁。

但他应该还是和哑姑交代了什么,哑姑本来不住这里只来做饭,现在却在隔壁的屋子里住了下来,晚上的时候,他的门窗回被锁紧,白天他也可以在屋子附近的山坡上走走,只是这里很僻静,没什么人,哑姑不远不近的跟着他。

哑姑每天都要看着他,就没有时间出去买菜了,魏无羡应该也能想到这一点,他又雇了一个人,每两天来送一次新鲜的食材。

有天哑姑拎着满满一篮子菜进来的时候,蓝湛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忽然说道:“下次能不能让他们送一些蔬菜种子?”

哑姑站在原地,瞪着眼睛看他。

这其实算是真正意义上蓝湛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知道蓝湛不是和她一样的哑巴,他能正常说话,只是一直以来像一个游魂野鬼一样沉默,这种沉默让她觉得这个人虽然非常可怜,但也非常可怕。

蓝湛仰起脸,在太阳底下苍白的过分。

“这里所有都书,我都看过好几遍了。”他指了指屋里,哑姑记得里面有个大书柜,里面少说也有百十本书。

“就算我们独处,魏无羡让你看着我,但你不能一直不敢靠近我,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过分沉默的人,就看起来不像个人。”

他笑:“我也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个正常人了。”

哑姑搓了搓衣角,脸上露出尴尬。

蓝湛没有责怪什么的意思,他又指向门外的小山坡:“我想着在那里种一些蔬菜,找点事情做,不想每天人不认识鬼不鬼的活着。”

于是,他在两天后拥有了一包种子。

大概是要践行他说的不愿不人不鬼的活着,他接过种子,找到角落里的一把小锄头就走向那片山坡。

现在确实正好是播种的季节,哑姑站在一边看蓝湛在山坡上转悠了一圈,找到了他的觉得合适的地方,弯腰开始笨拙的锄地。

一看就是新手,他根本不会种地。

哑姑心想。

她犹豫了一会儿,走过去拉住蓝湛,朝她一阵比划,见他不明白,又拿过锄头亲自示范了一下。

蓝湛被太阳晒的脸色红润了一点,朝他笑:“明白了,我没找到使劲的点,难怪这么费劲儿呢。”

他这一笑,哑姑觉着好像终于有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生机。

蓝湛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他和别人不一样,他不是在期待丰收,他只是单纯喜欢这个过程。

魏无羡不在,他似乎卸下了很多东西,哑姑在厨房做饭,他也帮忙,看着他利落的切菜,哑姑发现他竟然还有有一手不错的厨艺。

春天的天多变,哑姑每年到了这个季节都会嗓子疼,但最近她要照顾蓝湛,也没抽出功夫来看大夫,只好一直喝水来缓解那种干痛。

蓝湛细心的看出来了,吃饭的时候问:“要是身子不适,要不要我帮着看看,我以前算是个大夫。”

他耐心的诊脉,写方子,叫她赶紧去抓药,自己则拎着小篮子,在附近的林子里挖了好些蒲公英来给她熬水喝。

哑姑知道他大概喜欢现在忙忙碌碌的感觉,慢慢的很少给他帮忙了,二是充当一个老师的角色,帮助他学习各种乡村活计。

她想,如果没有魏无羡,蓝湛大概会过的很好,不会这么瘦弱苍白,被关在这里,像是一只笼子里的雀。

她鬼迷心窍的,那天夜里没有锁门,急切的比划着让蓝湛离开这里,甚至还拿了自己的钱给他。

可蓝湛笑着拒绝了,他也不多说,只道:“我的种子还没发芽呢。”

哑姑不明白。

但她见蓝湛每天倒腾他的菜地,脸色反而一天比一天好了,不再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比起前些日子独自坐在屋里不声不响的如同雕塑,状态可谓是好了不止一点,她仍然替他高兴。

只一点,那就是蓝湛似乎是胃很差的样子,饭吃的很少,每当她试图做些鸡汤鱼汤,蓝湛没一次例外的几乎是闻到就反胃,呕的厉害。

她想起前些日子,她刚来的时候,蓝湛就吃的很少,他吃饭多是为了应付魏无羡,魏无羡不在,蓝湛从来都是没胃口,饮食也不大规律,大概是把胃熬坏了。

后来她摸到了些门路,蓝湛吃不得大鱼大肉,与其费心思弄这些,倒不如清淡家常一些,或者干脆做些鲜辣的,反而能让他多吃一口。

这样做下来,蓝湛胃口好了一些,只是仍然常常反胃干呕,有时倒腾着他的菜园,还会忍不住背过身干呕。

哑姑终于按捺不住,比划着劝他看大夫。

相处了一阵,蓝湛大概能看明白一部分她的手势了,歪着头朝她笑:“看什么大夫,您忘了,我自己就是大夫,我的身体我有数。”

他说:“您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家兄长刚去世,我有些伤心过度,吃不下东西,愣是把自己熬坏了。”

他看着哑姑一脸的怜惜,伸手给自己摸了一把脉,而后道:“这样吧,我给自己开个方子,您帮我买回来,我也调理调理。”

他说着,真的就坐下,一笔一划整整齐齐的写了一副方子。

哑姑接过来瞧了一眼,她曾经的丈夫是个教书先生,所以她认得一些字,不过她不懂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她信蓝湛的医术,没说什么,赶着出门去买了。

哑姑一向利索,蓝湛午饭还没做好,她就已经跑了一趟回来了。

蓝湛接过药,两人一起吃了饭,又去了门外的山坡上看了他的种子,都已经长出了可人的芽,还往上蹿了一截,显得生机勃勃,长势旺盛。

“魏无羡晚上就回来了,我瞧着着外面要下雨,要不哑姑你今日就早些回吧,下了雨,路不好走的。”他在一起廊下守着药罐里熬着的药,朝她笑了:“别担心我,晚饭我到时候自己随意煮个面什么的就行,不费功夫的。”

想到呆会儿天黑下雨,乡间小路就会变成泥泞,委实是又滑又黑的不好走,哑姑点点头,给他洗好了煮面的青菜,走了。

蓝湛望着她走远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他低头,听着那药炉里液体沸腾的咕噜咕噜响的声音。

蓝湛的前半生几乎都是守着药草药炉度过的,很多人不喜欢药的苦涩气味,可他觉得自己很习惯,习惯的有些喜欢这个味道。

但今天他在这样的味道里待了一会儿,酒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反胃。

他站起身,扶着栅栏边上的树干呕起来。

这次颇有点来势汹汹都样子,难受的感觉没有平时那么快 的消散,反而连带着肚子里闹腾的厉害。

蓝湛发了片刻呆,坐下来犹豫着伸手覆在还没有隆起,但是能感觉到长了些肉的肚子上,能感觉到手底下微微的律动。

“你真不该来,还闹什么?”

傍晚,魏无羡拖着一身的疲惫回来了。

院子里没有人,但是屋里已经上了灯,他没看见哑姑本来心底一沉,以为蓝湛大概是又跑了,没想到推开门,蓝湛就安静的跪在蓝曦臣牌位前,口中低低的念着佛经。

魏无羡下意识松了口气,但很快又陷入来另一种沉重。

“你又在……这阵子每天都这样吗?”

“我们都要在兄长这里赎罪。”蓝湛不搭他的话,口气莫名冷淡,甚至是一种要求的语气与他道:“你也过来,给兄长上香。”

魏无羡看着他递过来的香,顿了顿,还是接过来了,他今天很累,冥族部族之间到底争斗解决起来非常反复,他这两个月根本没有好好休息,所以不想一回来就和蓝湛剑拔弩张。

他乖乖的给蓝曦臣上了香,然后转头看着蓝湛正端着一碗药喝,他进门就觉得嗅到了药味儿,原来不是幻觉。

“怎么喝起了药,病了?”

“没有。”

蓝湛就着碗把最后一口药喝尽,舌尖泛着浓郁的苦涩。

真苦啊,怎么就这么苦。

他掂着空碗,眼神十分空洞,麻木又清晰的开口了。

他说,魏无羡,我怀孕了。

魏无羡像是被雷劈了,站在原地,脸上是一种很真切的茫然。

他像是没听明白似的,最后甚至呆呆的“啊”了一声。

蓝湛就走过去,狠狠的朝他脸上打下去一巴掌。

魏无羡被打的一边脸通红,但还是没吭声,眼睛发直。

蓝湛如法炮制的对着他另一边脸也甩过来一个巴掌。

这次魏无羡终于醒了。

他先是露出了一种疑惑和无措,然后显得有一点高兴:“真的吗?”

他还真的挺高兴的呢。蓝湛想。

“可是魏无羡,他根本就不该来。”

对啊,本来不该来,他看过蓝湛的命簿,蓝湛根本不会有孩子,他在这之前,也没想过孩子的事。

但比有孩子这件事更让他惊讶的是,他竟然有些这么快乐。

就像在心底放烟花。

砰的炸开,绚丽的他头皮发麻。

“可他已经来了啊。”

他快乐的说。

蓝湛远没有他那么快乐,他更多都是一种冷漠,问他:“这个孩子算什么?”

算他们不清不楚的关系的罪证,算他们不伦不类的结果?

他根本就不该来。

蓝湛满心怨恨的想。

这个孩子的到来让他每时每刻都想,他要一辈子折在这段错误都感情里,永远都走不出来了。

魏无羡终于感受到了他的抗拒,或者说是厌恶。

他想,其实他应该说,你不想要孩子吗?那就不要了,没有关系,我只要你。

但是现在他说不出口了。

他发现自己非常非常想要这个孩子。

冥族其实没有凡人那么重的繁衍观,他不是因为想要后代,只是单纯想要和蓝湛一起的孩子,而且凡人很重视血缘后代,有了孩子,他就是看到了能和蓝湛永远在一起的希望。

他选择用蓝湛最在意的家来诱惑他:“有了孩子不好吗?这样我们就组成一个家了,你就又有家了,不好吗?”

这句话忽然狠狠戳中了蓝湛,他像一只炸毛的动物,挥手砸碎了桌上的瓷碗,尖锐的喊出声:“好个屁啊!”

“魏无羡,听着,我不要这个孩子,我不要和你有家,你做梦去吧!”

他头一次说这么粗鲁的话,也可能一生也就这一次。

他握着一枚碎瓷片,面目狰狞的冲上去,划向对方露在外面的一截光滑的脖颈。

一起死吧,咱们一起死了就好了。

他想。

魏无羡毫无防备的感觉脖子上一痛,下意识的推开了蓝湛,一把把他摁到床上,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但是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血色,不来源于自己,他像是一下子看不到自己脖子里涌出的血,也感受不到伤口的疼。

他眼里只有大片自于蓝湛的血,或者准确来说来源于他的身子底下,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迅速在浅色的衣摆上蔓延。

他忽然想起来,在他回来之前,蓝湛就熬好了一碗药,在告诉他以前,他就喝下了这碗药。

“你喝的什么?你喝的什么!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做决定!”

蓝湛被他摁着挣扎不得,肚子里不断传来仿佛巨石摩擦砸碎血肉一样的疼,疼得他克制不住眼泪。

他说,魏无羡,你也从来没跟我商量过。

我就是要让你尝尝希望被掐灭的感觉,尝尝无法选择,走投无路的痛苦。

随后他就如愿以偿的看见了魏无羡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一双通红的,写满了痛苦的眼睛,然后用他沾满了他的血的手搓了一把脸。

他终于不再像以前那么从容,那么笃定,那么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他现在就像一只颓废的鬼。

蓝湛疼得躬下身子,放声大笑。

他疼得厉害,那个根本还没长出人样的孩子,现在变成了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在他肚子里划开他的血肉,翻搅着,疯狂报复他狠心的爹爹。

他甚至都叫不出声,疼痛让他几乎失去意识,他听着自己低声的呻吟,模模糊糊的狠心往下用了几回力,拼命的要把这孩子送走。

这个不被爱的孩子。

蓝湛知道自己流了很多血,他对自己下了最狠的手,用了药效最强的堕胎药,他也拼尽全力去杀魏无羡,那瓷片他扎的很深,他悲哀的想,谁让他拿叔父这个唯一的亲人来威胁他。

那他不杀了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摇摇晃晃的扶着床榻站起身往外走,像是忘了自己刚饮下了堕胎药,凭着意志往门口挪,在身后拖出一道蜿蜒的血迹。

他不喜欢这个小屋,不喜欢这个困住他的牢笼。

他不要死在这里。 

“忘机……”魏无羡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撑着地爬起来,也朝门口走过来,他此刻也显得虚弱,但比蓝湛强一点,他拦在了门口,并缓慢的向蓝湛靠近。

蓝湛嘶哑的尖叫了一声,抖着手把那枚瓷片放在自己颈间,

“别过来!”

魏无羡刹住了脚步。

他曾自诩身份尊贵,洞悉天道,和蓝湛一次一次的退让,都让他以为能在这段关系里成为上位者,但现在他发现其实不是。

蓝湛一次对他不致命的伤害,一个心死如灰的眼神,都能让她溃不成军。

“我不过去,不过去,你别冲动。”他看着蓝湛脚下的血越来越多,摇摇晃晃的站不稳,生怕那瓷片真的扎进脖子,连忙把两只手都举到胸前,小心的后退一步。

蓝湛意识到自己应该杀不了他了,魏无羡比他想象中更强健。

他崩溃的哭着,声声泣血:“我不想这样,你为什么逼我,为什么拿叔父要挟我,你根本不爱我,我好疼……我还能怎么办?”

魏无羡被他吓住了,仿佛吞下了剧毒,心跳的厉害,夹沙带血的疼。

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大抵还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我放你走,你听话,放下手。”他听见自己说:“回去躺着,我不要孩子了,我放你走,我也不会动你叔父,我什么都不做,听话,我给你找大夫,我找哑姑照顾你,你自由了……”

他前面说的飞快,最后一句才慢下来,又重复了一遍:“你自由了,我保证。”

蓝湛被自由两个字吸引了,一时愣神,肚子里磨人的疼痛让他无法再支撑下去,他长长的痛呼了一声,跪倒在地上,眼睛却直直的望向对方。

魏无羡想把他扶到床上去,可是不敢靠近他,只好转身飞快的跑进了雨里。

蓝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疼了多久,反正这孩子似乎真的还挺想活着的,不肯走,那么强的药效,按理说早该流干净了,可他还是能清晰的感觉到血源源不断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再由温热变冷。

他再从昏迷中醒来,先感受到的是热帕子擦拭皮肤的感觉,睁开眼,看见哑姑的脸,她没法说话,眼神里写满了担忧。

他摸了摸肚子,哑声问:“孩子流干净了?”

哑姑眼里闪过不忍,然后点了点头,看向了一边。

蓝湛跟着看过去。

是魏无羡站在边上,神色很憔悴,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还能隐隐的看出一点血色。

蓝湛下意识的一惊,第一反应是魏无羡大概反悔了,反正他总是这样,他一直都听不懂他说话。

但是魏无羡这次甚至没有靠近他,只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开口:“你放心,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的。”

他说:“你先住在这里,把身子养好,到时候想去那儿就走吧,我不会再出现了。”

他一下子显得很苍老。

他说:“蓝湛,我真的爱你,可是,我可能真的不会爱人。”

魏无羡转身走了。

蓝湛真的很久都没有再见他。

他还是留在那个小屋里,哑姑照顾他,他后来身体好一些,和哑姑一起去小镇上买菜,看见有卖小风车的,于是买了一个,在种菜的山坡上挖了一个小坑,埋起一个小土堆。

那个孩子最后都化作一滩血水,他没法好好的给他立一个碑,只能这样稍作纪念。

这个孩子其实没有什么错,是因为他自己无法接受,他想活的轻松一点,所以这个无辜的小生命才会被放弃掉,如果不是他,这个孩子应该好好出生,有爱他的父母,健康快乐的长大。

盛夏里很平常的一天,蓝湛收拾好东西,和哑姑告别,踏上了离开的路。

他走出很远,还是看见了魏无羡。

他看起来也好了一些,牵了一匹白马,显然是在等他。

蓝湛走过去,望着他道:“你说过不会再出现了。”

魏无羡看起来十分颓唐:“是,我食言了。”

他看起来有点着急:“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去挑了这匹马给你,还有,还有想给你点盘缠。”

他的手递过来,拎着满满的一包金银细软。

蓝湛看了他一眼,接过了马的缰绳,但是拒绝了那包钱财。

他忽然说,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魏无羡似乎没明白他说这些都意思,愣了一下,乖乖回答:“忘机。”

“不是,那是我的字,我的名是爹娘取的,叫蓝湛。”

他说:“你看,你都不了解我呢。”

他遇见魏无羡那年十九,到现在及冠过有三年。

蓝湛说,你要是再碰见了别人,先了解他再爱他,会好一点。 

魏无羡愣在原地,他就牵着马继续向前。

走了几步,听见了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蓝湛,蓝湛呐。

十八岁的蓝湛大概会掉眼泪,但是二十三岁的不会,他只是很淡很淡的回头看了那个人一眼。

真奇怪,他们有过很多次亲密无间的接触,他偏偏在一次,相隔很远的时候,看清了他的脸。

醒了。

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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